总之在这个委任诏书刚宣读出来不久,
崔烈刚要出行前往并州的时候,
杨赐就彻底病倒了。
都说病来如山倒,在如今年岁已然不小的杨赐身上表现得尤其如此。
这难免让前来探病的崔烈意识到,这很有可能是大限将至的表现。
故而他连忙接下了杨氏委托他,在抵达并州后传讯杨修的任务。
他此来晋阳一路车马如飞,并不只是为了尽快解决并州刺史和乐平侯的这件事,还为了传达这个消息。
杨修若是赶得及,应当还能在祖父过世之前回返洛阳。
乔琰闻听杨赐病重的消息先是愣了愣,又当即回道:“我立刻让人前去,使君的随从对路线不熟,难免耽搁时间,此事还是我来做吧。”
生老病死,人之常态。
可忽闻杨赐病重的消息,她也越发意识到,这大汉临近末路的气象,在这一个个汉室忠臣的衰老病死面前,变得越发清晰。
甚至于,如今已是中平一年,距离刘宏自己的死期也只有不到四年了。
准确的说,三年零九个月。
乔琰心中所想到的未来不可能对面前的崔烈提及,她只是又对崔烈开口说道:“说来,使君大可不必以君侯一字称呼我,既然陛下有旨,让我静思己过,并听从使君教导,虽无师徒之名,也可算有师徒之实,以烨舒一字称呼我便是。”
崔烈并未对此表现出什么诧异之色。
先前刘宏在朝会之上已经提到过了乔琰的表字,要崔烈看来,这还当真是个格外符合她的字,光是看她在迎接洛阳来使之时的表现,便已经足以从中窥见她的性情特质。
只是一想到这是一把随时能在他的地盘上烧起来的火,他就忍不住有些苦恼。
所幸如刘宏所说,乔琰必须禁足于乐平两年,打磨打磨她这太过狂横的心性,一人之间的交流应当还是比较和平的。
这么一想,崔烈便觉得与其担心他自己,还不如担心担心张懿。
这位上一任刺史在临到离开并州的时候,又从乔琰这里得到了个暴击的消息。
虽然乔琰很想说自己不是在刻意针对张懿,但是怎么说呢……做都做了,还是让对方当个知情人比较好。
“请张太守勿要见怪,先前为让并州百姓决心捕杀飞蝗,我在刺史文书中写,若世上当真有蝗神,其责在刺史一人,不在百姓。”
张懿刚要上马的动作卡壳在了当场。
又听乔琰说道:“料来这蝗神之说也不过是无稽之谈,若真有神明垂怜,如何有可能被我们捕杀殆尽,张太守不必担心。”
“乔侯此话真是……”张懿努力绷住了面色说道,“真是直戳心肺啊。”
听听她这话说的,跟昨日崔烈那一句他是当刺史的,简直是难分伯仲的扎心。
但这么一来,张懿还真难免想到了是否真有蝗神报应一说。
这并州灭蝗因果倘若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让他从刺史位置转去了太守位
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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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不会因这种联想而对他生出什么感激之心来,而只会因为乔琰这家伙代行刺史之命的舍身一搏,而将其视为并州的衣食父母。
但天子旨意已下,胜负已分,他这位袁氏门生小瞧了对方在发觉他立场后的迅疾行动,落得一个远走广陵的下场,也着实没有什么好再多说的。
好在此后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应当不会有什么碰面的机会。
张懿想到这里,总算是找到了一点安慰。
对方年不过十一已有此等手段,还不知道等到再过几年会长成个何等样子,总归这种事情将来要留给朝中那些人来头疼。
从刘宏此番保乔琰而舍弃他的举动中,在辗转反侧了一夜后张懿品出了点别样的意思来。
这明摆着是乔琰在并州之地拿出的执行力和政务水平,已经足以抹消掉她在性别和年龄上所存在的限制,极有可能会在特定的时机面前,不再只是食邑万户的列侯,而是成为实权官员。
但她今日可以将短弓搭箭,指向一州刺史,明日也极有可能剑指三公!
遇上这等危险角色,陛下竟不打压彻底,反而决意要用她,只怕迟早要惹出祸端来!
张懿带着这些个絮叨的想法,直到离开了太行山脉,听不到并州境内对于这蝗灾后续的感慨,这才觉得自己心里舒坦了不少。
然而刚想到这里,就看到几个眼熟的家伙护卫着个孩童策马越过了他的队伍朝前赶去。
张懿眼皮一跳。
他难忘当日之事,便敢发誓这其中必定有当日跟随乔琰闯入州府的家伙!
但这伙人跑得着实是快,不过须臾就不见了人影,根本没给他发难的机会。
张懿想了想自己隐约记得的乐平诸人,其中符合那孩童特征的大约便是——杨公之孙杨修?
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何事才让他行动如此匆匆。
若真是一件对乐平来说的坏事,他离开并州前还能找回点安慰。
只可惜他的愿景大概是没法实现了。
杨修此前留在乐平的决定,并不意味着弘农杨氏站在乔琰的后方,作为支撑她行动的世家势力。
顶多就是乔琰对杨修这个凭脑子做事的稍有几分期待。
如今他不得不因祖父病重而暂时离开,虽说确有遗憾,但对乐平来说损失不大。
甚至于这个损失可能只是暂时的。
杨修在离开乐平之前,留下了一封请人转交给乔琰的信。
信中提及,他虽然不愿意将事情往最差的方向去想,然而世情大多不遂人愿,若是祖父已到无力回天的地步,他必定要以嫡孙身份扶灵回返弘农,为祖父守孝尽心,三年之中便难以回返。
身在乐平一年,他更知自己去岁在洛阳城中的挑衅实在可笑,和乔琰之间的差距也并非只是见闻与眼界的差异而已。
那么在先前与蔡邕一道编纂
() 完了那识字歌谣之后,也暂时没有什么别的地方能帮得上忙的情况下,倒不如潜心进学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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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愿彼时人才济济之乐平,还有他的一席之地。
杨修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实在是得担心一下这个问题的。
虽然现在看起来乔琰手下主动来投的大多是武将,比如说赵云、褚燕和张杨等人,可光是戏志才和程立就已经能够各自顶起半边天了,在只有一县之地需要治理的情况下,也着实不需要再有人在分割权柄,否则或许会因为意见不够统一而生出乱子来。
不过此时想这些还有些远。
往近一些想,便是祖父的病情。
杨修并未意识到自己刚骑马超过了个被乔琰祸害的前刺史,只是想着——
他在乐平的一年多时间里,自己酿过酒,自己种过田,见过山贼群起为求活路,见过秋收丰收百姓欢歌,这骑马的本事也是这一年之中学会的。
这些都在信中跟祖父提及过,但想来亲自见到孙儿的长进,他应当会更加欣慰才对。
这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来说,实在是个莫大的安慰。
想到此,他收回了对暂时离开乐平的诸多不舍,转为了对回返洛阳的归心似箭,也便成了这轵关陉道上一列飞尘激扬。
有这些武力值不低的护卫在侧,他回洛阳的安全性毋庸置疑。
乔琰是这么想的,也就自然没在这位未来下属的行程上多加担忧,而是将思绪转回了眼前。
她此时算是半个戴罪之身。
虽然崔烈没有说那禁足之事要当即执行,但她该激烈行事的时候已经将事情做完,让刘宏觉得她可为义烈之孤臣的目的也已达成,最妥当的处事之道便是在此时往回退一步。
既然如此,在张懿已经离开了并州,她又对崔烈此人的作风稍有了些数后,自然也该回返乐平,严格执行禁足命令才是。
她步入院中,本打算跟崔烈请辞,却忽见那州府的院墙之上挂着一只竹篾纸鸢。
见纸鸢之上隐约有些纹样,她便让典韦爬上了院墙,将那只纸鸢给取下来。
她本也只是想着,在州府附近放风筝的人着实有些不多见,若是能从其上的标记上看出什么线索来,说不定还能找到纸鸢的主人,将其归还回去。
但当纸鸢到了手中的时候,看清其上所写,她又不由陷入了沉默。
在这竹篾为架,蔡侯纸为身的竹篾之上,被人小心地写出了一个个谢字。
除却有几个字还写得规整些,其他的那些比起是书写,要更像是模仿着其他人的笔迹画出来的。
缺胳膊少腿的、结构松散的、一眼就看出笔画顺序不对的简直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可就像那日乔琰闻听到连绵起伏的“君侯回来了”的声音一样,这种充斥着质朴意味的感谢,让她忽觉“我言秋日胜春朝”之
() 言,
倒是在此时有些应景。
只是她刚觉得眼眶微酸,
想去见一见想到这等感谢主意的晋阳县民,就被崔烈说起“想要跟着一道去乐平看看”的话给打断了感动的情绪。
“使君何必亲自往乐平去?”乔琰将纸鸢移交到了典韦的手中后问道,“既是天子让我禁足,如今并州也不复蝗灾之景象,我自然不会做出什么擅自逃跑的事情,倒也不必……”
不必由一州刺史亲自“押解”了吧。
算起来崔烈刚到此地,还需对并州各级官员的情况有个了解,怎么想都是暂时无暇分心的。
不过大约是因为他已经在言谈之间表现出了几分稍显放纵的特质,他昨日在跟乔琰说了杨赐病重的消息后,又就着书房中堆积的文书跟她谈了谈并州治理的问题。
这种上来就将自己老底给抄了的行为,让乔琰格外理解他为何会在三公位置上坐不久。
但她显然可以从中受益,也没必要纠正他的行为。
比如说,张辽因为在上一任刺史抵达并州的时候,凭借剿灭云中山山贼的缘故坐上了这个武猛从事的位置,算起来张懿的撤职多少是会影响到他的。
但在崔烈显然没对安排个自己人到这个位置上有什么想法的情况下,在乔琰仿佛随口提到的建议下,他得以继续在雁门一带参与小规模作战磨炼。
再比如说,西河郡的护匈奴中郎将以酒业倾销之法从南匈奴换取牛羊马匹的方针,在崔烈无意于插手的情况下,依然能够继续执行下去。
再再比如说……
反正这种很有“他无为而治,你等各自逞凶”意思的上官,好像也确实可以给自己多放放假,那想往乐平走一趟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崔烈自觉自己还有个更加合乎情理的理由——
他要去拜访拜访蔡邕。
然而当他抵达乐平后,他的目光却先一步定格在了山间的龙骨翻车上。
在此时并未运转的龙骨翻车,横卧在同样深色的山地之间,看上去不太像是浇灌的救星,而像是这纵深而上的一道丑陋疮疤。
这种状态之下,让人难免有些不能理解,为何这东西能够达成节省人力,甚至是预防蝗灾的目的。
崔烈也随即将目光从翻车上挪到了一旁纵横错落的山间田地上。
在他这位新刺史抵达并州之前,乐平的诸人已经将地里种植的薯蓣全都收获上来,造成的结果就是,这田地之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坑洞。
在并不知道此前这里种植了何物的情况下,这山田简直像是个刚被乱耙过的样子。
而在这片田地上还套种着大豆,现在才开始被人一处处地采摘起来。
他举目望去,正见凌乱的山田上,背着筐采摘此物的劳工还穿得有些不合身的衣服,将仅存不多的大豆给收获起来。
崔烈又哪里知道,这衣物不合身,完全是因为黑山军中的妇人大多被乔琰委以重任,根本没有时间给那些个男人补衣服,让他们只能自己动手,最后成了这么个将就穿着的状态。
他只在此时发出了一声在乔琰听来完全是出自内心的感慨:
“你这乐平多有不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