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竺被作为麋氏未来执掌中馈的家主培养,无论是眼界还是气质都不差,他会跟郭嘉坦然来历,也正是因为他从这青年的脸上看到了几分士子风范,如今得知他确然出自颍川后,便更没必要隐瞒这些小事。
“河东近来有贼寇骚动,屡寇并州边界,若是寻常商队油水不多,许还要好些,可若是我东海麋氏的旗帜一打,你猜那些个贼人会有几人来犯呢?”
见郭嘉似有几分不解,糜竺问道:“你是否在奇怪,为何河东贼不掠小队,反而劫持大商?”
“正是。劫掠小队风险最小,这是必然获利的买卖,何苦非要做更危险的勾当?”
“因为他们每一次劫掠都是在冒险。”糜竺朝着自己的侍从招了招手,那侍从便将一副简易的地图递了过来。“奉孝你看。”
在这地图上勾勒出的是并州,司隶,凉州这一片连缀的地图,河西位于雍凉一带毋庸置疑,而河东则是包括河东郡、平阳郡以及并州的西南这一片,若是跨越太行山脉期间走的是轵关陉,则必定会经过平阳郡,而后进入并州。
在糜竺所拿出的这张地图上,也正是在这一带做出了标记。
“方今时节,在外跑生意的最怕便是这等山贼匪寇,我自然也是要留意一二的,自今年春末开始,他们便试图通过汾水夹道朝着并州境内侵袭。但好在——”
“同为山贼,也是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的。那位乐平侯收拢了黑山贼后将其招募归化,名义上还是乐平县落户的县民,实际上该当叫做黑山军,自河东贼侵入并州后,并州刺史与西河郡太守、太原郡太守以及平阳郡太守商定,并州与司隶边界上由黑山军协助防御。”
“那黑山军的首领褚燕和乐平县尉赵云二人一正一副配合作战,对这群山匪的行动可称了如指掌,以至于河东贼一旦动手,必定遭致围剿。故而他们只能一票肥,赌一把大的。”
郭嘉摸了摸下巴陷入了沉思,这还真是个不到并州来便无法知道的消息。
至于为何这些河东贼在遭逢过了这般的围追堵截之后,还要选择对着过往商队甚至是并州地界的民户动手……
郭嘉并非是那等高门大户里出来的清谈之士,自然猜得出其中缘由。
显然除却这种劫掠的路子,对这些人来说也没别的方法可活了。
他心中转圜,却只语气轻松地回道:“照这样说来,嘉倒是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糜竺笑了笑,对郭嘉这种突然闻听有意外
() 情况还能稳如泰山的气度,他实在是很欣赏的,也不知道这位颍川士子前往乐平,所说的什么投奔亲戚到底有多少可信程度。
但显然,这些话在如今的交谈中没有必要问出来。
第二日这一行车马便如乔琰彼时前往并州的路线一般,因要先往晋阳卸货,故而还是走的轵关陉。
郭嘉此前顶多只在兖豫境内游历过,对并州的风土山川景象仅在戏志才的信中看过个一鳞半爪,此刻亲自得见,不免也觉出几分新鲜感来。
糜竺其人庄重雍容之余也不乏幽默,加之他此前没少走南闯北地跑,在此刻与郭嘉并肩策马而行中的交谈里,着实言之有物,让人觉得旅途中乐趣不少。
只是——
两人的运气好像稍微有点不太好。
这商队行过临汾不久,已是黄昏时分,众人便准备下马扎营。
大约是因为白日里行路的顺遂,以至于大伙在此时都稍有几分松懈。
尤其是那几个负责商队安全的扈从,在将马栓系在了树下后,便聚众朝着溪流的方向行去接水。
然而正在他们刚走出这马队的范围七八十步,队伍里的众人又正在将货物卸下,预备将帐篷给支起的时候,却忽有喊杀之声从山坡上传来,正是朝着他们这一群人所在的方向。
郭嘉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数百人组成的山贼队伍从山间小径急冲而下。
因这周遭正是个缓坡,故而那伙人来势极快,眼看着就要扑到面前。
郭嘉额角一跳。
先前既有糜竺对他的解说,他在看到眼前一幕之时便毫不怀疑,来人正是那些个河东山贼!
而在他与糜竺快速对视一眼中,也足以看出他这判断并未出错。
真是好运气,河东贼来袭!
但这等危机面前,着实没必要去问,为何糜竺所说的河东贼往往不对小商队动手的情况会出现改变,保全住自己才是更为要紧的。
那领头的山贼手中一把环首刀上尤带血迹,凶神恶煞的面容在这黄昏暮色里更显残酷异常。
这便显然不是一伙能给他们发挥游说功夫来保全性命的贼寇!
若真如糜竺所说,在他们的后面始终有一伙人在做出围追堵截行动的当下,他们此时最该做的就是快速杀人,而后将货物带走,以保效率。
也几乎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在当先的匪徒冲下山来,与河谷一侧的商队只有数步之遥的时候,他根本没有给那试图与他们打个商量的领队任何一点开口的机会,上来便是一刀。
可怜那领队直接倒了下去,更是被随后下山的河东贼从他的尸体上踩踏了过去。
“动作快一点!”
领头之人朝着这支看起来油水不丰的商队扫视了一圈,心中颇有几分嫌弃的意思,却也知道这是他此时最好的选择。
今日他们之中的另一支队伍被褚燕那厮给盯上了,不得不与他在山中玩起了捉迷藏,却到此时还没能将他给
甩掉。
但好在,听说赵云前日返回乐平去了,褚燕又分/身乏术,他正可以别管今日这河谷之中所来商队是大是小,先给吞了总没错。
然而这队伍之中倒也不尽然都是坐以待毙之人。
比如糜竺,他虽是跟着小商队在行动,但身边跟随的侍从俱是他从糜氏门客中遴选出的以一当十好手。
而郭嘉,他虽是平生头一遭面对这等场面,却大约是因为胆魄本就过人,在此时所想,并不是他要如何依托于糜竺的侍从,从这动乱中谋求生路,而是——
他要如何拖延住这些山贼的行动。
他目光清明,心思急转,深知此时快速解开捆系在树上的马匹缰绳,骑马而逃,绝不是什么最优解。
因为那些个山贼对此等情况显然有数。
他们在砍杀了那领队后直奔马匹而去,径直砍断了栓系的绳索。
说是说的山贼,可在临近并州地界上不会骑马的着实是少数,他们本身不骑马只是为了行动自如而已,并不妨碍此时已有十数人翻身上马,并一把夺过了马匹侧边悬系着的弓箭。
这也正是那些原本前去取水的人所用的武器!
郭嘉眼见这一幕,也并未露出什么惊惧之色。
他留意到,这一伙山贼中原本佩弓的不过几人而已,而上马持弓的几人在行动中隐约露出了几分生涩来,可见他们充其量也不过是手执利器预防有人逃窜而已,真正负责拼杀的还是那些持刀的山贼。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够有进攻性。
已有第一个试图上马驰骋而去的,被一通乱箭射倒了下来。
他当机立断扣住了腰间佩囊之中的火石,朝着糜竺靠近后问道:“郎君手下可有擅射之人?”
若论擅射,麋竺自己就可以算是一个,他随身佩戴着的短弓此时正在身边,也可造成些杀伤。
可在此时人人奔走以求从刀下得到一条活路的时候,他们手中握刀还好,若是将弓拿出来,除了让自己成为山贼的头号目标之外并无好处。
郭嘉见麋竺指了指自己,心中有了数,他小声说道,“那么我替郎君制造个机会,我们试试射杀那为首之人。”
杀了为首之人能否将其他人吓退是个未知数,但起码要先将士气给找回来。
这商队确实不大,可也有个一百来人,对方又有所顾虑不能久战的样子,必有反击的可能。
但要制造机会,只能让对方先陷入混乱,起码——
不能让他们继续处在这等乘胜追击的状态下!
他手边可用的东西确实不多,好在贵精不贵多,倒也足够了!
比如说,人不能在此时上马而逃,难道还不能让有几匹还拖着空车的马匹朝着对方所在的方向驱赶吗?
郭嘉心中有了盘算,却也不免在此时心中慨叹,让他这么个与身体强健没有半毛钱关系的人去放火,可着实是有点难为他。
可再怎么艰难也得去做。
否则若是将小命丟在这连并州都还没正式进入的地方,岂不是等消息传到了乐平,得被戏志才给笑掉了大牙。
他一把捡起了地上的几根枯枝,预备当做个点火的印子,在麋竺示意其中两位侍从跟随他行动后,他当即借着卸下的货箱遮挡飞快地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只是他刚把手中的枯枝引燃,预备冲过最后一段距离之时,便忽然听到了另外的一阵马蹄声,也让他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那是一种着实有节奏的马蹄声。
比起寻常商队的车马响动,那好像更像是一支军队在疾行之中所发出的响动。
还不等蹄声到近处,已有一道强劲的破空之声径朝此地袭来。
在这一众呼喊拼杀之中,竟然也显得异常分明。
郭嘉从货箱之后探出了个头来,恰见风声蹄声传来的方向,一根结实的白羽翎箭横贯而来,在下一刻准确无误地扎入了那山贼头目的头颅,又自他的眉心猝然穿出。
这是夺命一箭!
其中的精准性与杀伤力也不由令人为之一震。
而这一箭的到来,无疑是昭示着另外一方的势力而来。
在这种强势迫近的宣告中,他紧跟着便看到,第二支白羽箭好像丝毫不曾有任何停滞地便已再度袭来,以同样精准且强横的方式夺去了第二人的性命。
好箭术!
骑射骑射,能同时兼具骑射的本就是如今的少数。
可这两支箭形如信手拈来,又带着何其强势的贯穿力道,足以宣告这到来的骑兵队伍绝不寻常!
那两人的倒地所留出的空当间,郭嘉朝着这溪流河谷的北边望去。
在马蹄声的渐近里已能看清来人的样子。
自西南方向投来的昏昏日照,将这一支北来劲旅笼罩在一层异常潋滟的光影之中,尤其是为首一人。
也让他得以一眼看到,那竟是个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
少女玄衣箭袖,足蹬窄靴,束发成冠,手握一把重量绝不轻的长弓。
以其随即于飞驰之间再度挽弓搭箭的架势和弓上白羽箭的特征来看,这正是那先前两支箭的主人!
她眉眼间恣意飞扬的神采随着弓弦拉紧的一瞬,化为了一抹凝定而锐利之色。
而后收手,箭出!
这一箭射出,将本已提刀朝着一人砍去的山贼当即射倒在地。
仅此三箭,声势尽夺!
更还不等那些个山贼还以箭矢,这支凶悍的骑兵已经冲到了阵前。
郭嘉清楚地瞧见,那玄衣少女一把将长弓挂在了马侧,取而代之握在她手中的乃是两支仅有半截的枪。
可在她提手抛掷之间,另一手接住的半截回转而来,正拼凑在了一处,形成了一把完整的双尖长枪。
长枪横扫,将几支零散射向她的箭矢扫落在地,也犹自带着那突入而来的狂纵气场,维持着贯穿之势,一把将前方的一名山贼给扎了个对穿。
接连的得手并未让她勒马止步,只是让人听见在马蹄声响中一声清越的声音,在这山谷间响起,也带着同样不容阻滞的气势——
“乐平乔烨舒在此,河东贼子安敢放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