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琳琅困惑又不忍:“为什么呀?”
宋闻回道:“按那些天兵天将的说法,似乎仙人不许动凡心,与人相爱便是错。”
不光莫琳琅,其余几个汉子也叹息,周劭一直默不吭声,此刻重重道了句:“荒唐。爱一个人,便自然而然想对她好,想和她结为夫妻。若世上真有天庭,不惩治杀人放火、贪污犯罪,却抓捕一对相爱的夫妻,委实荒谬。”
另外几个有家室的人深有感触,轻声应和。有人无意回头,发现土狗趴在门边,眼睛里竟然全是泪。
他十分惊讶:“这只狗怎么哭了?莫非他能听懂人话?”
见大理寺官差提起狗,宋闻解释道:“这只狗是我在街上捡到的,它见了我后,不知为何非要跟着我,我见赶它不走,就将它留下来了。后来丽娘生下女儿,我白天在外面卖东西,回不了家,多亏了它看家护院。”
“是啊。”丽娘接话,“它虽是狗,却和我们家的一份子一样,特别懂得保护小牡丹。牡丹学走路的时候,它一直守在旁边,寸步不离,耐心连我都比不上。”
众人啧啧称奇,今日听到两个稀奇的故事,还看到一只忠诚护主的狗,这一趟公差算是值得。他们在后面说话,顾明恪就静静坐着,不言不语。
李朝歌极淡地瞥了顾明恪一眼,问宋闻:“杨华和牡丹仙子失踪之后,还有消息吗?”
“没有。”宋闻摇头,“生死不知。我和丽娘在屏山等了许久,毫无动静,只能遗憾回家。后面我一直在打听表兄和表嫂的下落,但是再没有人见过他们,就仿佛……”
在人间消失了一样。
李朝歌心中暗暗思忖,如果没有意外,她十二岁看到的,就是天兵天将抓捕牡丹那一幕。
小牡丹在屋里病恹恹地哭了,声音和小猫一样,听着就让人揪心。李朝歌见宋闻从未接触过种花,也没得到任何种花秘笈,只能遗憾告辞。
临走前,李朝歌半是提醒半是警告地对
丽娘说:“你的孩子是人妖混血,天生体弱,喂血终究治标不治本,想办法让她强身健体才是正道。以后,不要再去白马寺偷鸡了,若是被我得知你残害人命……”
丽娘连忙道:“奴家不敢。奴家听命,再不敢偷窃。”
李朝歌见丽娘身上虽然有妖气,但是气息纯粹,并没有食人后的血腥味,便知道她以前没有害过人。而以丽娘现在微弱的妖力,自保都勉强,根本没力气再做多余的事情。李朝歌敲打过丽娘后,就带着人离开宋家。
此刻天色已晚,巷子里飘出炊烟的味道,两边传来母亲呼喊孩子的声音。莫琳琅依然沉浸在杨华和牡丹的故事中,不断叹道:“太无情了。爱一个人又不是错,怎么能因此就将人治罪?”
虽然宋闻没说,但是在场众人都有感觉,恐怕杨华和牡丹凶多吉少。顾明恪走出一段路,忽然回头,看向宋闻的院子。
丽娘正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和宋闻低声说什么话,土狗围绕在他们脚边,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丽娘感觉到视线,抬头,发现竟然是顾明恪。
丽娘抱着孩子行礼,小心翼翼问:“大人还有何吩咐?”
这位大人容貌昳丽,清濯如仙,虽然他很少说话,但是丽娘极其忌惮他,远比那位女郎还要忌惮。
李朝歌虽然看出丽娘是妖怪,还威胁她不许害人,可是丽娘并不害怕。唯独这位男子,给丽娘一种深不见底的感觉。
小牡丹、土狗都怕他,丽娘仅看着对方眼睛,就觉得心惊胆战。
见顾明恪停下,其余几人回头,奇怪地看着顾明恪。顾明恪目光扫过丽娘怀中的女孩,问:“她是人妖混血,天生为天道所不容,就算你用自己的血帮她活过两岁,日后她也身体病弱,一生坎坷。为此断绝自己毕生修为,值得吗?”
丽娘感觉到顾明恪这些话加了禁制,除了她和顾明恪,其余人都听不到。丽娘笑了笑,垂眸慈爱地看着女儿:“值得。修炼虽能长命百岁,但躲在深山离群索居,不识人间冷暖,更不知情爱,这样的日子就算过一千年,又有什么用呢?不妨痛痛快快活一场,就算殒命,也不至于临死时无事可以回忆。“
顾明恪沉默地注视着丽娘,他平静转身,静音禁制悄然而解。
外界的声音飘进来,宋闻在旁边询问丽娘:“丽娘,那位大人和你说了什么,我没留神,竟然没听到。”
“没什么。”丽娘看着女儿红扑扑的脸蛋,含笑道,“又困啦?阿娘这就抱你回去睡觉。”
见女儿困了,宋闻连忙压低声音,小心地护送妻子回屋。土狗也围在主人脚边,吐着舌头,却没有发出任何叫声。
李朝歌几人站在前面等顾明恪,似乎只是一晃神,顾明恪就说完了。大理寺的人嘟哝抱怨:“少卿说了什么,这么近的距离,我怎么没听到?”
李朝歌也没听到。她看着顾明恪靠近,丝毫不提刚才的事,问:“走吗?”
“走吧。”
终于能下班了,白千鹤欢呼一声,率先跑了。李朝歌骑马缀在后面,此刻百鸟归巢,夕阳将街道铺成暖金色,小孩子笑闹着奔跑在街道上。马蹄逆着人流,踏碎一地阳光。
李朝歌问:“想什么呢,一直不说话。”
顾明恪从宋闻家出来后就非常沉默,他注视着前方的夕阳,问:“她是妖怪,你为什么不杀她?”
“你这叫什么话?”李朝歌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妖怪怎么了?人有坏人,妖也有好妖,哪有不分青红皂白就喊打喊杀的。若是如此,我们和那些作恶多端的恶棍、妖魔,又有什么区别?”
是啊,正义的界限到底在哪里,执法和杀人,到底该如何区分?
顾明恪平视前方,金黄色的暮光洒在他身上,如同金相玉质,清极
生艳。顾明恪问:“他们一个是人,一个是妖,却私自结为夫妻。你就不厌恶吗?”
“那又怎么样。”李朝歌轻嗤一声,毫不在意,“妖又如何,人又如何,囚徒尚且能决定与谁相恋,他们是自由身,怎么就不能和喜欢的人成婚了?人之所以区别于禽兽草木,就在于有自由意志。若是连和谁在一起都不能决定,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顾明恪回眸看李朝歌,李朝歌握着缰绳,察觉到他的视线,挑眉问:“怎么了?”
顾明恪轻轻收回视线,一言未发。他执掌刑狱千年,从未动摇。但是这一刻,他突然开始怀疑,他判的,真的是对的吗?
顾明恪自问于心无愧,他每一条每一例都是按天规判决。天规自古有之,不容冒犯。可是自古就有,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李朝歌剩下的日子寻找了好些种花圣手,但没人听说过能在冬天让牡丹开花的办法。牡丹花娇贵,经验丰富的花农在正常时令尚且难养活,何况李朝歌这个生手?眼看元日将至,李朝歌放弃了,命人送毫无动静的花土入宫。
她真的尽力了,牡丹开与不开,就交由天意吧。
景明二年,天后主持元日大朝贺,洛阳百花于寒冬一夜绽放,独牡丹不开。天后恼怒,贬谪牡丹。
当日洛阳银装素裹,天地皆白,繁花却点缀枝头,无视冰霜,傲然盛放。洛阳如一日入春,百姓争相走上街头,朝宫城跪拜,称赞神异。
在一片热闹中,无动于衷的牡丹显得格格不入。洛阳百姓称赞其他花美丽,却敬佩牡丹不畏天后,独守花令。
经此一事,洛阳百姓对牡丹更加喜爱,文人墨客盛赞牡丹傲骨。天后经盛元公主劝告后,怜其风骨,封牡丹为花中之王。
天上频频降下祥瑞,如今更有繁花违背时令,一夜绽放。百官皆称这是圣主出世,上天才接连赐下旨意。后来,百姓三次情愿,呼吁天后登基的浪潮从洛阳长安席卷到全国各地,最后,皇帝李怀亲登城门,自称才疏学浅,德行不配君王,故禅让帝位,恳请母亲称帝。
天后再三推辞后,于应天门接受皇帝禅位,自立为帝,改年号垂拱。
李怀的年号景明仅用了两年,就改为垂拱。垂拱元年四月,圣母神皇武照登基,大赦天下。盛元镇国长公主、广宁长公主等自请降位为公主,先帝李怀受封皇储,居住于宫中。
垂拱元年,古往今来第一位女皇帝当政的时代,正式开始。
——《牡丹花》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