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问山不知道皇帝的小名, 但是一看到裴明珏的表情,自然也会意了这是在叫谁。
现在的情形实在有些诡异,两人都僵硬地停在原地, 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简子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倒是简子晏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随意地想要坐起身来, 却因为身体太过虚弱,手臂撑到一半就软了下去。
四只手同时敏捷地伸出来,托住他差点要栽倒的身体。
简子晏看上去有些迷茫, 他扶了下额头, 然后自然地握住裴明珏的手, 撑着靠坐起来。
顾问山黯然地收回手,而裴明珏感受到这份久违的, 来自简子晏的信任,忍不住微微红了眼眶。
“怎么回事……”简子晏暗自嘀咕一声,脸上带着万分的不解, “我怎么会如此虚弱?”
裴明珏的呼吸都凝滞了,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老师……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按照之前简子晏的状态, 是绝对不可能用这种坦然温和的态度面对他们的, 然而现在的一切又仿佛做梦一般美好, 让他有些想要沉溺其中。
“不知道, 我觉得好像……”简子晏困惑地摇摇头,将腹痛两字吞下, 转而将注意力放在裴明珏身上,清润的眸光望过来, “青玠, 现在什么时辰了, 今日怎么特意来找我?”
裴明珏整个人一愣,随即一阵毒蛇般阴冷黏腻的恐惧感迅速顺着脊椎攀爬而上,让他血液似乎都凝结起来。
顾问山也是一怔,他仔仔细细地向简子晏打量,发现了他非常明显的不同。
虽然眼尾和唇色仍然是深红的颜色,但他眉目间不见分毫阴鸷与冰冷,反而神色温和,唇角噙着微微的笑意,望着裴明珏的眼神温柔而关切,就如同那是他全部的心神所在。
这真的是……简子晏吗?
“摄政王,你还认识我吗?”顾问山沉声问。
简子晏终于看向他,神色间明显比望着裴明珏时要淡了些许,只是仍然保持着温文的笑意:“顾小少爷是在唤谁?方才忘记见礼,还请见谅。”
他的官位要比没有实权的顾问山大得多,如此倒也不算怠慢。
顾问山脸色骤变。
“青玠,你还未回答我。”见裴明珏久不说话,简子晏的唇角抿起些许,语气十分担忧,“是出了什么事么?你尽管告诉我,我自会想办法。”
裴明珏再也承受不住,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几下,强烈的泪意充斥了他的眼眶,却又怕被简子晏看出来,立刻转过身去,故意压低嗓音。
“没有……只是听说老师身体不适,学生特意前来探望,如果老师无碍,学生先行告退。”
说完,他不等简子晏回答,动作用力地掀起帷帐走了出去。
顾问山眼神微沉,他对上了简子晏再次看过来的眼睛。
“顾小公子,太子今日似乎情绪不佳,身份有别,他也许不愿意与我诉说,你作为他的挚友,还望多多关怀于他,为他开解。”
简子晏丝毫不担心自己为什么会身体不适,虚弱至此,满心满眼都是裴明珏,一番话虽然温和,但也含有谆谆之意,一派坦诚。
顾问山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是,请摄……请太傅放心,我一定会开解太子。”
简子晏欣慰地点点头,目送他仿若落荒而逃的背影。
……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问山走出殿外,看到裴明珏孤寂沉默的背影,顾不得君臣有别,焦急地询问。
裴明珏转过脸来,脸上带着一抹未干的泪痕,神色却已恢复沉稳,如果不是他眸底那过于明显的痛意,险些让人以为他没有情绪波动。
“事情不是已经很明显了么?”他哑声道,“老师他失忆了。”
“失忆了?怎么会失忆了?”顾问山如同困兽,焦灼地在原地转了两圈,看向裴明珏,“所以,他现在不是摄政王,而是……六年前的太子太傅?”
裴明珏默然颔首。
简子晏十五岁状元及第,十八岁拜太子太傅,那年他身为太子,只有十三岁。
他虽然身为太子,却母后早死,父皇对他说要忙于国事所以难免疏于陪伴他,他几乎一个人孤独地长大,下人虽然说不上怠慢,但对于这么一个沉默寡言的太子也不甚尽心,他一个人在深宫中饱尝孤寂之苦。
直到简子晏的到来,那个清隽若皎皎朗月的少年走进了他的生活,给他带来了爱意,关怀,与希望。
简子晏知道以他的性子在宫中过得不好,于是花了大量的时间来陪伴他,并且十分关注他的周围,一旦有宫人敢怠慢于他,必定会替他出头谴责。
而因为这点,简子晏在宫中少不得落了个嚣张跋扈,狐假虎威的恶名,只是他深受圣宠,无人敢当面难为于他。
那些人对待简子晏,倒是比对待他这个太子更敬重畏惧几分,就因为简子晏能够靠近圣上,而他不能。
想来那些狐媚惑主的流言,最开始应该也就是从这些人口中传出来的。
那时他第一次感受到温柔与关怀,就如同溺水之人死死抓住唯一的浮木,他无比喜爱和依赖着简子晏,这种爱意爆发得过于热烈,他唯恐唐突和轻慢了对方,费尽心思地隐藏起自己的心思,只以老师之礼对他。
然而这一切美好,都在简子晏一夜之间突变的态度下改变了。
裴明珏瞳孔颤动,他至今都不能忘记那改变了他一生的那一天,犹如黄粱梦醒,他一夜之间又回到了从前的宫廷。
偌大的皇宫中,满廷寂寂,再也没有一个能温暖他的人。
而如今,他的老师,那个曾经最爱他的人……回来了吗?
除了对简子晏的担忧之外,裴明珏内心深处还升起几分难以抑制的,隐晦而卑劣的喜悦。
在证实从前那些事都是真的之后,他清楚无论简子晏隐藏了什么秘密,他和简子晏都无法再回到从前了,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要尽力拖延简子晏的死亡,好让自己不亏欠那么多。
但是,如果简子晏是六年之前那个全心全意只对他好的简子晏呢?
顾问山虽然没有裴明珏心思深沉,但他也不算愚蠢,他看着裴明珏眼底神色几经变换,对他曾经那段往事知之甚多的顾问山立刻敏锐地意识到他在想什么。
“皇上,你没有在动什么危险的念头,对么?”顾问山直直地看着裴明珏的眼睛,“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解了摄政王的毒,让他恢复正常。”
顾问山的声音打碎了裴明珏的美梦,他一下子意识到,哪怕简子晏失去了这些年的记忆,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皎月般光芒温润,却透着干净孤高的状元郎了。
因为已经连续许多天无法入睡,裴明珏的脸色苍白中含着点青色,他垂下眼睫遮住眸中的神色,只有十九岁的少年终于还是流露出几分疲惫脆弱。
“自然。”他哑声回答,“现在朕唯愿老师健康常在,别的……别无所求。”
……
在连哄带骗中,简子晏好不容易让太医给他诊了诊“平安脉”。
根据太医所说,他是急怒攻心之下气血逆流,也许再加上九叶莲某些不为人知的药效,在冲击之下才导致简子晏记忆混乱。
无论裴明珏还是顾问山,都以为他只不过是简单的失去了这几年的记忆而已,然而现实很快又给了他们一记重击。
因为简子晏的失忆,他对裴明珏完全恢复成六年前的相处方式,满怀关切,态度温和,好几次对上他的眼睛,裴明珏都差点忍不住直接落下泪来,好在他已经不是当年柔弱单纯的小太子,硬是生生忍了下来。
只不过他终究无法拒绝简子晏的温柔,哪怕知道现在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饱含欺骗的,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沉溺其中,就像飞蛾扑火,哪怕知道那艳烈的火苗会将他烧灼殆尽,他也义无反顾地向里面扑去。
虽然骗简子晏他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劳累过度,但他实际的身体状况毕竟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需要经常进食补药以及压制涤尘散毒性的药物。
到了吃药的时辰,裴明珏亲自去接过药碗,端向帷帐中。
“老师,虽然没什么大碍,但我还是找了些补药来,你快喝了。”
按照那个时候简子晏的思维,他一定会板起脸来,装模作样地斥责他乱花钱,因为那时候裴明珏过得不算太好,手头并不宽裕,几次想要给简子晏买些礼物时都被拒绝了,他不想让裴明珏的钱财浪费在他身上。
裴明珏甚至已经打好了腹稿,想着等老师嗔怒的时候他该怎么解释补药的由来。
一想到简子晏会为了这个问题而指责他,他心口就蔓延起甜蜜中夹杂着苦涩的疼痛,脸上也勾起有些复杂的笑容。
然而简子晏并没有指责他乱花钱,他直勾勾地盯着这碗药由远及近,脸色迅速地难看下去。
裴明珏立刻敏感地察觉到到有些不对,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简子晏忽然挣扎着向床下而去,因为身体虚弱,甚至连带着被子直接滚到了地上。
突如其来的意味让裴明珏端着药傻在当场,一旁的顾问山也没有来得及拖住他,只听一声闷响,简子晏就已经跪在了地上。
“微臣,参见皇上!”
裴明珏感到一阵冰冷由下而上,狠狠冻住了他的身体,让他的笑僵在脸上。
顾问山也面露愕然,和裴明珏产生了同一种猜测:“你……恢复记忆了么?”
简子晏就像没听见他的话,维持着深深的叩首姿势,语气低哑而沉痛。
“皇上乃是万民之主,天子为尊,万不可因为区区色相而犯下大错,平白被天下人耻笑!”
裴明珏就像被什么东西给迎面击中了,向后踉跄一步,神色如幽魂般惨然。
他迎上顾问山震惊的目光,万般艰难地点了下头。
简子晏……又把裴明珏当成先帝了。
听这言辞,应当是在当初先帝刚刚对他表露出私欲的时候,他在尝试拒绝先帝,并唤醒先帝。
他以为先帝只是一时被色相迷惑,想要让他尽快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