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这只精灵幼崽的第一眼, 赫墨拉就确定了他的身份。
除了祂的简,全世界再无任何一个生灵有如此独特的双黑。
祂意识到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对, 但这毕竟是简, 即使变为幼崽,祂也无法抵抗那种由衷的吸引,在看到他的瞬间, 整颗心都软了下来。
赫墨拉走到幼崽的面前蹲下来,动作轻柔地伸出手,想把他从冰凉的地上抱起来。
然而祂的双手却径直穿过了幼崽的身体,幼崽也像是完全没看见面前有这么一个人,仍然呆呆地望着之前的地方。
赫墨拉神色一凝, 祂顺着孩子目光的方向看了一眼,缓缓地站起了身。
这是一间条件极差的小屋,与其说是住家, 更像是柴房, 周围家徒四壁, 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一个柜子, 没有任何其它东西。
甚至连床上也没有什么垫着的东西, 只有一层床板,上面铺了一些柔软的棉絮,又盖了一层粗糙的布料,就当是铺上床单了。
赫墨拉的目光移回到屋内唯一的孩子身上。
祂知道这是哪里了。
这是精灵的记忆。
祂来到精灵的记忆中, 见到了还是幼崽的爱人。
赫墨拉怀着柔软与心疼, 仔细地看着小时候的简。
小精灵的脸庞稚嫩而精致,这是带着造物主恩赐的面容,却没有分毫稚童应有的活泼, 空洞与疲惫的神态出现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有一种割裂的违和,却显出沉重的悲苦。
“简……”
赫墨拉轻轻叫着小精灵的名字,小精灵当然不会听到,他只是愣愣地看着门口的方向,不出声也不动作,像个精巧的假娃娃。
窗外的夕阳照在这间简陋的屋子里,小精灵所在地上,仰头的方向正对着虚无的神明,一如他在曾经的岁月中无数次对着不存在的神祷告。
而无论是过去的光明神,还是如今的赫墨拉,都无法给予他任何回应。
赫墨拉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屋门发出了一丝响动,小精灵立刻有了反应。
他第一时间露出警惕的神色,然后灵活地一弯身子,就将小小的自己缩到了床底下。
这看得赫墨拉一愣,这得经过什么样的教训,才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养成这种本能?
下一刻,屋门就被推开,赫墨拉回头望去,看见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走了进来。
看到这个身影,躲到床底下的小精灵立刻钻了出来,直接扑到来人面前,小小的手拉住衣角,黑色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几分孺慕与依赖,让那个精致的假娃娃活了过来。
“妈妈。”他小声地说。
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将自己身上的行头一层层地拿下来,虽然还留着头巾,但还是露出一张疲惫美丽的面孔,那双隐隐暴露的尖耳彰显出她的身份。
作为精灵族曾经最璀璨的星辰,伊芙琳的面容仍然有着令人惊心动魄的美,只是她的眼中却没有了神光,美而无神,透出一股和外表截然不符的苍老与腐朽。
看到小精灵,她眼中下意识地流露出一抹柔和,但是下一秒,又变为焦急和责备。
“简,你怎么又不把自己遮挡起来?我已经说过许多次了,即使在家里也要保护好自己,难道你忘记上一次我们为什么被迫搬家了吗?”
小精灵脸上还没完全展开的笑容僵在一半,他收回神色,拉住母亲衣角的手也怯怯地收了回来。
“对不起……”
伊芙琳没有看到他的胆怯和不安,她焦急地在空旷的屋子里巡视一圈,捡起被放在角落的头巾,严严实实地围到小精灵的头脸上,把他遮得和自己一样。
她的手法不算温柔,小精灵也一声不吭,任由母亲不小心的力道在他细嫩脸上留下红红印子。
看到这一幕,赫墨拉几乎忍不住心中的怒火,明知道这只是记忆,还是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想要将小精灵抱入怀中。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天气很热,小精灵也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他看母亲终于面露疲倦,在桌旁坐了下来,才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妈妈,我以后一定不取下来了。”
清澈稚嫩的声音似乎惊醒了伊芙琳,她看着儿子的脸庞,突然哭了出来。
她把无措的小精灵紧紧抱入怀中,一边哭一边哽咽着说:“简,你体谅一下妈妈,妈妈真的没有钱了,如果我们再被人发现,饿死是小,万一被告诉给黑暗神我们还活着,我们会迎来灭顶之灾。”
听到伊芙琳疲惫而绝望的声音,赫墨拉心中的愤怒就像被兜头浇下一桶冰水,让祂微微颤栗起来。
是什么把精灵族的公主和小王子逼到这个地步?
……是祂自己啊。
属于黑暗神的那部分在祂心中波动起来,祂耳畔嗡鸣,露出悲哀的神色。
祂有什么资格责备简的母亲,她也本该是被全族娇宠着的公主,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她还能坚强地抚养着简,已经是母爱在起了作用。
虽然这时候黑暗神和光明神一样都陷入了沉眠,但下界之人并不知道,他们活下来了,却活在了永远的恐惧之中,黑暗神的存在就像悬在他们脖颈上的利刃,他们时刻担心着它会落下来。
简听到这些话,似乎早就已经习惯了,眼中露出几分麻木,嘴上还是乖巧地说:“我知道了,妈妈,我不会这么做了。”
伊芙琳抱着他又哭了一会,才勉强平复下来,她取出今天做工一天得来的晚餐,放到简的手中。
赫墨拉走近看去,是两个小而发硬的面包。
精灵族亲近自然,他们更喜欢吃新鲜的蔬果,肉类和面食对他们反而是一种折磨。
但是简一句话都没说,两只小手捧着小面包,努力地吃了下去。
伊芙琳自己也吃了一个,然后她抚摸着简黑色的头发,哀伤地看着他吃东西。
“水果太贵了,妈妈买不起,我们只能吃这些。”她似乎也知道不应该这样养幼崽,她习惯性地说着这些,就像在尽力解释,“托月森林已经没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没有树木和族人的庇护,我们无法单独在野外生存……”
简还是没什么反应,就像已经听过千百次这种话,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能努力地吃下这干涩的面包,装作自己很喜欢的样子。
他知道妈妈养他是一种负担,他不能再增加妈妈的烦恼。
赫墨拉的眼睛红了起来。
祂能够理解伊芙琳的崩溃和压力,但是天天对着一个只有四五岁,甚至在人类中都算幼崽的孩子面前说这些,会让他在怎样的环境里长大。
祂明白为什么小精灵的脸上会全是空洞和麻木了。
当祂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做。
高傲的创世神一次又一次地认识到自己的无能和无力,但祂只能留在原地继续看下去。
祂不舍得放弃能够了解简的机会,这些记忆对祂来说就像剧毒,让祂痛苦,却又渴望。
简的童年就在这样晦暗的色调中度过,为了不被人发现身份,伊芙琳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带着简搬家,白天她遮挡严实出去做工,简就缩在家里等她回来。
他再也没有取下过头巾,也没有和其他人说过一句话,更别提教育和朋友,伊芙琳为了维持他们两个的生活已经竭尽全力,根本顾不上简是如何成长的。
从四岁,到十岁,赫墨拉在记忆中陪简过了六年,见证了这对精灵母子一路的艰辛与苦痛。
这些年,伊芙琳的身体越来越差,她本就是被娇生惯养的公主,眼睁睁地看着族人被杀,家园被毁,又承受着恐惧与生活的折磨,她终于撑不下去了。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只有十岁的简跪在母亲的床边,紧紧握着她枯瘦的手贴近自己的脸颊,哭得浑身颤抖,却又不敢发出很大的声音。
这是六年间赫墨拉第一次见到小精灵的哭泣,以往无论面临怎样的苦难,他都始终坚强,因为他知道不能再给母亲增加负担。
但是现在,他唯一可以依赖的母亲也要死了。
“妈妈,你不要离开我,我会听话,我会马上长大,到时候我出去做工,我来照顾你,你不要走好不好,我会听话的……”
他小声地哭求着,然而形容枯槁的女精灵已经无力再回应他,她望着自己的孩子,唯一的族人,眼里有着悔恨的神色。
“妈妈……妈妈……你别走……”小精灵哭泣着转过身,对着冰凉的地面咣咣磕下头去,“伟大的光明神,如果你在的话,求求你不要带走我的妈妈,我所有的族人都去陪伴你了,求求你留下我的妈妈……”
他磕下的地方,正正冲着赫墨拉。
赫墨拉定定地站在原地,脸色惨白。
“简……”
小精灵连滚带爬地扑回到床前。
“妈妈……对不起你。”伊芙琳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她爱怜地望着自己的孩子,第一次压下了自己的悲伤和痛苦,没有宣泄出来,“妈妈真的很爱你,但妈妈……真的不会做妈妈,这些年,苦了你了。”
小小的简咽下一声凄惨的哽咽,拼命地摇头:“我不辛苦,我也爱妈妈,所以妈妈不要走好不好,好不好……”
伊芙琳眼中流出的泪水融入枕头,她费劲地抬起手抚摸简的脸庞,轻颤的气音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喉中挤出。
“神不救我们,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
她眼中微弱的辉光一点点地消失殆尽。
“从今往后,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只精灵了,简,你要……活下去……”
枯瘦的手蓦然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