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脸上的笑意肉眼可见地冻结了。
“兰缪尔,”昏耀的眼神变得阴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是,我知道。”兰缪尔平静道。
他当然知道自己所言近乎狂语,但兰缪尔并不是虚张声势——既然魔族如今驻扎在城外,要么是攻城未果,要么是忌惮即将赶赴的援军,破城后又主动撤出。
无论是哪一种,圣君都很清楚,魔族的数量劣势都决定了他们不可能在人类王国的腹地长期作战,不多日就要退回深渊。
当然,纵使如此,以一个战败者的臣服与尊严,交换近千俘虏的性命,听起来依旧很离谱。
没关系,起价总要喊高一点,兰缪尔镇定地想。
他等着魔王发出嘲笑,将他的价值贬低到比烂泥都不如——就像每个讲价的买客开口第一句那样。
但昏耀只是阴森森地盯着他看,却不开始讲价。
兰缪尔被盯得后背发毛,硬是撑着没有露怯。怪异的沉默又持续了半晌,魔王终于低沉道:“告诉我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兰缪尔:“在不背叛我的国家,亦不背叛圣训中所教导的基本良知的前提之下,我听从你的一切命令。”
昏耀:“假如我要你从此称我为王,身披奴链,在魔族面前永远跪地爬行?”
“假如我割掉你的舌头,剜去你的眼珠,再将你赤.裸地展示在千万个魔族的面前,宣称这就是我的战利品?”
兰缪尔:“若我归属于你,那是你的权利。”
“假如我把你赏赐给我的族人,要你成为一件专供魔族泄愤的贱.货,在生不如死的践踏中度过余生?”
兰缪尔:“选择让渡这份权利,当然也是你的权利。”
“哈,好啊!到时候,他们会叫你舔他们的脚,喝他们的尿,喂你吃泥水和蛆虫。每天会有十几个魔族赶来轮.奸你,再叫他们饲养的猎犬轮.奸你。他们虐打你取乐,还要你发出狗一样的叫声求饶——兰缪尔,你确定你真的知道,自己正在交出什么!?”
兰缪尔仍然说:“我确信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昏耀猛地站起来,眼里像是要烧出火来:“好,很好,你就这样把自己贱卖了!深渊不是人类能忍受的地方,圣君,我等着你后悔!”
兰缪尔怔住,他先是疑惑魔王突然发什么脾气,突然反应过来昏耀竟有同意的意思。
——天啊,难道在深渊里是没有讨价还价这个习俗的?就这么,一口价?
圣君很是震惊,同时赶忙脱口而出:“吾神见证,我绝不后悔!”
……
所以,人类圣君的臣服与尊严,究竟价值几何?
这种虚无缥缈之物,实在不好说。
只不过,当魔王与圣君完成这个听起来甚至有点胡闹的交易时,双方的内心都充满了做梦般的不真实感。
——是的,彼时他们都坚信,自己用最鸡肋
最不值钱的东西,换得了世上最无价的珍宝。
或许是魔王的宽大实在令人意外,兰缪尔又询问,是否可以允许自己和这座王城做最后的道别。
昏耀同意了。至少在兰缪尔真正成为奴隶之前,他不介意给予这位敌人足够的尊重。
那么多人族的俘虏还压在魔族的军中,他相信兰缪尔不敢耍什么花招,于是慷慨地给了圣君三天时间,让他回去疗伤休养,向亲人与国民告别,并带着自己的私人物品回来。
多年后回想起来,确实不太像俘虏的待遇。倒像是个打输了之后,被迫和亲的公主。
回城的路不长不短。但兰缪尔重伤在身,走得很缓慢。
当他来到王城之下,不禁怔了怔。
那座巨大而巍峨的城池已经烙上了战火的痕迹,墙面上到处是魔族鳞爪留下的抓痕,也多了残缺的边角。
更诡异的是,城门外立着阴森森的火刑架,而城楼上挂着十几个焦黑的长条物体,正在风中森然摇摆。
兰缪尔起初没认出那是什么,走近了才骇然看清:那竟是一具具烧焦的尸体。
……王城的天变了。
那天,魔族自外城退走后,士兵与城民们相拥而泣,感恩着神母的保佑。
没有了神殿的教诲,不再遵循刻板的教条,他们用合拢的双掌握紧兵器,而奇迹般的胜利仍然眷顾了这座城池。
所有人都目睹了这场神迹,不是先知和神子所许诺的“庇护”
,而是由他们自己亲手创造的神迹……
艾登亲王卸下汗湿的盔甲,高声命令卫兵搬出火刑架。
“绑起来!”
以先知长老为首的神职们,已经被封印了法力,套上了罪犯才穿的麻布长衣。
卫兵用浸油的麻绳在他们身上绑了一层草席,然后不顾其疯狂挣扎,将罪人们推上了火刑架。
艾登又喊:“点火。”
先知扭动身子,在麻绳和草席的束缚下死命蹭动,像一条被按在砧板上的肥鱼。
“艾登亲王!你疯了吗,都被恶魔附体了吗!?”他嘶吼,“我是百年的先知,受神母庇护的先知——”
自幼接受神殿教育的卫兵们脸色有点发青:“亲、亲王殿下,真的要……”
艾登在火刑架前举起了双手:
“如果我的行为冒犯了神母,就叫神的惩罚降临在我头上!”
青年的嘴唇紧紧抿着,虽未说更多的话,但那褐色的眼睛里蕴含的勇气与愤怒,化作足以震撼人心的力量。
“烧!”人群中传来一声暴喝。
“烧!”“烧!”
在层叠的声浪中,艾登推开卫兵,亲自点燃了火把,一步步走向火刑架。
“不,住手,停下,一群愚民!!神母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不能,不能——不——”
“我可以。”艾登恨恨道。他红了眼,俯身在先知的耳畔,“你记住,这把火,是我替兄长点的。”
说着,青年丢下了火把。它触到刑架下堆积的稻草、树皮与油星,立刻熊熊燃烧起来。
火焰迅速往上攀爬,转眼间包裹了先知的脚趾,然后是小腿和大腿,紧接着是腰部、胸部、头颅……
“啊!不!救我!救我!啊啊——救我,啊——”
老人在火焰中嚎哭尖叫着,刑架间不停传来木质爆裂的声音。
“我是——先知——啊啊啊——受神母庇护的——啊啊啊啊!!”
先知那凄厉的尖叫,先是演变成咒骂,比任何一个街头混混嘴里骂出来的污言秽语都脏。
然后又变成求饶,比最胆小的窝囊鬼痛哭起来的样子都要低贱。
火焰令丑恶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