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天气预报所说,周四那日,受一场突然登陆的夏季台风影响,北城果真下了一整天的大雨。
Helena科技高楼窗外,目之所及只有灰蒙蒙的一片。
雨雾遮蔽,难见天日。
“Vanny?……夏组长?夏组长!”
直到罗晓雪的手晃到眼前,搅碎了夏鸢蝶视线里窗外那片漫天的雨雾,她才猝然回神。
“抱歉,”夏鸢蝶转正身,“…你们说到哪了?”
“组长,你今天一天好像都心不在焉的哎,还从来没见你这样,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孔琦睿心直口快,说完就被罗晓雪不动声色地在桌子底下踩了一脚。
“嗷——”
在罗晓雪的死亡注目下,孔琦睿硬生生把惨叫憋了回去。
罗晓雪瞪完他,扭回头:“阴雨天,人都困蔫蔫的,工作效率低,很正常嘛,我也这样。”
“没…错。”孔琦睿忍痛点头。
夏鸢蝶望着高楼外的天色,黯然低声:“希望雨快停吧。”
罗晓雪和其他两人对视了眼。
从共事以来,东石翻译公司里的人已经见惯了夏鸢蝶无论在什么突发状况下,都能面不改色、随机应变、超稳发挥的状态。
一组组员们还一度感慨,身边从没见过比夏鸢蝶更情绪稳定的领导或同事,好像天大的事情撞到她那儿,也都不过尔尔。私下都没少猜测——不知道夏组长年纪轻轻到底经历过多少事,才能磨练出现在的心性。
但今天,三人确实在她身上感受到了十分明显的,像是在为什么事情忧心难安的状态。
可谓破天荒的头一回。
孔琦睿都快憋疯了,奈何有一组老大姐罗晓雪坐镇,他不敢造次。
这一忍,就忍到他们借调来作临时办公室的材料部小会议室的门被叩响——
夏鸢蝶眼皮一跳,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浮上来。
“进。”她虚合上手里的资料本,仰眸看向会议室门。
“夏组长,”推门探头的是个材料部的职员,“隔壁会议室有一场关于明天材料研讨会的临时会议,需要做一下口译排练,纪经理让我来请几位过去一趟。”
“…好,我知道了,我们这就过去。”
会议室门合回去。
翻译组另外三人表情各有变化。
罗晓雪问道:“明天专题会的主讲是游总,即便做口译排练,也应该是执行总秘书室的人安排,怎么会让材料部操办?”
“日啊,我求求各路神仙,可别再出幺蛾子了——从开项开始就没断过事儿,我做这一个项目得短命三年啊我。”
孔琦睿仰天长叹。
“这次研讨会的主讲人,可能会有替换。”夏鸢蝶垂眸说。
“啥!”孔琦睿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只要主讲内容不脱离PPT,就和我们译者关系不大,换谁讲都一样,喊什么,” 夏鸢蝶蹙眉起身,匆匆收拾面前的东西,“走吧,去开会,别耽误时间了。”
“……”
夏鸢蝶说完就抱着笔记本电脑和其他资料径直向外,同组三人也不好耽搁,纷纷起身。
隔壁,大会议室。
夏鸢蝶等人到了门口,材料部职员就要领他们进去。
门一推开,里面材料部门从纪经理到两位副经理,再到几位部门里带团队的工程师都基本到齐了。
全员坐得板正,但都低着头皱着眉,纪经理正在最前面铁青着脸训话。
“——去年的发射失败是为什么?啊?如果不是喷管喉衬烧蚀过度,燃烧室压力失衡直接拉低了火箭推力,怎么会差那3公里的秒速!大家准备了多少个月、多少人的心血付之一炬,我这个部长都想辞职,你们呢?你们就没有半点反省、没有羞耻心的吗?!‘逢鹊’一号再次发射在即,公司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开这个专题研讨会?这个研讨会开给谁的!是想不明白,所以主讲人这个责任才都不想揽,是吧?!”
会议室里被训得死寂一片。
夏鸢蝶一组人惊疑地停在会议室门后,迟疑了下,又退回那半步来。
“纪总这是怎么了?”
夏鸢蝶之前接触过纪经理好几次,印象里对方算得上性格稳重,虽然办事条理严苛了些,但也没见他发这么大火。
那个材料部职员显然也有些受惊:“明天研讨会原定的主讲是游总,副讲是纪经理。但行政那边通知下来,说游总明天可能无法出席,让我们部再选一位主讲人备选。”
孔琦睿唉声:“还真要换,为什么啊?”
“我们也不太清楚原因,游总今天还在江市出差,不知道是不是出什么状况了。”小文员不安道。
罗晓雪问:“那你们纪经理,是因为要换人发火的?”
“不是,”小文员犹豫了下,“其实是备选的主讲人选不出来。范工他们可能不敢上,互相推辞起来,然后纪经理就来火了……”
“怕出了岔子背锅吧,也正常。”
孔琦睿挠了挠头,“去年年底那次发射失败我都听说了,不就是发动机内衬部件的烧蚀材料出了问题吗?听说点火测试里都没出过差错,上了天就出事了?只能算材料部门运气不好,全员倒霉啊。”
罗晓雪翻了个白眼,刚要张嘴骂这混小子。
“航天工程是精准到毫厘之下的科学,任何一项指标都没有运气与否,只有精准的完成与未完成。”
夏鸢蝶冷睖着孔琦睿,“航天器上搭载的可能是价值难计的重要卫星,也可能是航天员的生命,你要用运气去赌他们能否成功入轨吗?”
这大概是夏鸢蝶进公司以来对组员动的第一次火。
组内三人都有些懵了。
孔琦睿回过神,尴尬地低下头:“组长,我就随口一说的。”
“我们是译员,站在代表客户的场合,你随口说的话可能会被认为是客户的官方态度——越是靠说话吃饭的行业,谨言越该是你的基本职业道德。”
“……”
孔琦睿被训得面红耳赤。
罗晓雪和田敬站在旁边,都有些惊着了,大气都不敢喘。
夏鸢蝶和缓了态度:“我不会要求组内的每个人有多敬业、多将翻译视为自己的奋斗目标,但既然你选择了接这个项目,那至少了解和尊重你要参与翻译的这个行业。”
她望了一眼会议室的方向,转回来,“他们中有人是从小立志,毕生于此,有人几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都只在研究如何改进被你只当是运气的一个小部件材料或者一组小数点差的数据。是无数人的眼泪、梦想、汗水、委屈、苦心孤诣……才有了一次郑重的失败或者成功,不管是哪种结果,都不该被一句轻慢的玩笑代替和抹灭。”
夏鸢蝶看向孔琦睿,声轻而言重:“至少,这句玩笑不该由身为他们译者的你说出来。”
“……”
孔琦睿都快无地自容了,憋了半天才通红着脸:“我错了组长,我一定管好自己的嘴。”
夏鸢蝶一叹,抬手拍了拍他胳膊,算是安抚。
旁边材料部的小干事看夏鸢蝶的眼神都快星星眼了,恰巧撞见夏鸢蝶目光瞥过,她抿着嘴上前,小声:“夏组长,我觉得你要是不当同传的话,都可以明天去给我们部主讲了。”
夏鸢蝶一怔,失笑:“专业的事情只能靠专业的人,那些庞大精细的数据对比,我可分析不出。”
小职员点头,竖着耳朵过去门口听了会儿。
没几秒,她又回来了,叹气道:“纪经理还在训人,他平常也很少发火的,今天情绪一直不太好,也不知道怎么了。”
罗晓雪耸耸肩:“天气?”
“我大概猜得到,”夏鸢蝶顿了下,“今天上午早些时候,BryceTech刚发布了今年Q2的全球轨道太空发射报告。”
“啊……莫非是对比数据,很惨烈吗?”罗晓雪小心地问。
“火箭发射次数上,M国公司一家独大,占据全球总数一半,我们国内国营民营的发射次数累计起来,没到对方的一半。”
田敬都忍不住插话了:“卫星数量呢?”
“Q2全球卫星发射了不到八百颗,M国公司独占六百多,我们国内……加起来不到一百。”
“……”
会议室外全员沉默。
“前几天郭总那采访我还在家看了,近地轨道资源剩得可不多了,”罗晓雪苦笑,“早知道当年高考报航天了,至少不用听得干着急。”
“国内起步太晚,又处处受限,有现在全球第二的成绩,已经是从钱老开始的航天人们一代代薪火相传的硕果了。”
夏鸢蝶呼出口气,勾起笑,“相信他们吧,年轻有为又有梦想的天才们,永远都在向前的路上。”
罗晓雪一愣,随即眨了眨眼,故意玩笑打破了这太过沉重的气氛——
“比如呢,吸引了咱们全公司迷妹的游总吗?”
“……”
夏鸢蝶心虚得一停。
虽然知道罗晓雪只是无心之言,但是偷偷夸自己家里那只长腿仙鹤的羞耻感还是慢吞吞冒了出来。
等回神,她正色:“嗯,我听会议室里好像没什么动静了?我们可以进了吗?”
“噢噢,”材料部的小文员探身问过,朝几人示意,“纪经理请你们进去。”
“……”
事实证明,“年轻有为又有梦想的天才”远不止一位。
除了执行总办公室里那位,材料部也有一位:范天逸。
材料部最终定下来的主讲人备选就是他了。
“其实纪总误会了,我们真不是推诿上回失误的责任。”
范天逸跟罗晓雪排练她负责同传的那部分时,愁眉苦脸地提起了这件事:“除了纪总,我们这些人都是技术口的,别说国际研讨会了,就算当着一百个自己公司的员工说话都磕绊,到时候上台肯定紧张……这万一说错了,这不是给公司丢人吗……”
“自信点,范工,”罗晓雪安慰打气,“刚刚我们组长还夸你们航天领域都是年轻有为又有梦想的天才呢。”
“啊?真的吗?”
范天逸顿时眼睛都亮了。
罗晓雪快憋不住笑,绷着脸用力点头:“当然是真的。”
“啊,那我觉得这段差不多了,我,去找夏组长聊聊下一段吧!”
“行。”
罗晓雪会意地笑着摆手。
可惜范天逸这边刚猫着腰起身,会议室门就被人叩响了。
纪经理带着余怒未消转头:“又是谁!开会时候能不能不要——……郭总?”
语气急停。
门口老郭被凶得一脸无辜:“啊?我耽误你们事了吗?”
“没有。”纪经理老脸发红,尴尬地咳嗽了声,“您下来是有什么事通知吗?”
“不是,我找个人。”
老郭眼神在会议室里跳了跳,最后跳落到角落里正和田敬对材料的夏鸢蝶身上:“小夏?”
“……”
会议室里一静。
有那么短暂的几秒,在场人同时思考起了“小夏”是谁这个问题。
就连夏鸢蝶自己也在会议室内安静了两秒后,她才反应过来,直身,不解地问:“郭总,您是找我吗?”
“哎,对。你出来一下。”
“?”
在全员惊愕不解的目光下,夏鸢蝶也疑惑地往外走。
路过一直盯着她的范天逸身旁,夏鸢蝶礼节性地略微点了下头,就在对方遗憾的眼神下擦肩过去了。
“郭总怎么会亲自来找夏组长啊?”
“是啊,这差了多少级呢。”
“有什么私交吗?”
“不像吧……”
关合的会议室门将那些低议压在身后。
郭齐涛正用一种微妙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人,似乎在琢磨这个看起来年纪轻轻的漂亮小姑娘到底有什么魅力,能把他上头那位天才创始人蛊得神魂颠倒的。
夏鸢蝶转过身时,就感受到那点打量了。
她没察觉似的:“郭总,您找我有事吗?”
“是这样,游总今天下午刚从江市出差回来,但他身体不太舒服,下午不能过来了,公司这边需要给他家里送点材料……”
郭齐涛话还没说完。
就见面前这位从第一次见面,似乎就没变过神色的夏组长怔了下:“游烈…游总回北城了吗?”
“啊,对。”郭齐涛表情越发微妙,收住了自己的话,只拿观察的眼神看着夏鸢蝶。
夏鸢蝶并未在意郭齐涛的反应。
——
早在周二听纪经理在茶水间说了那件事以后,她就一心想见到游烈,可那天他已经去了Helena科技在江市的热试车中心,夏鸢蝶不想也不敢贸然过去打扰他的工作。
然后就茶不思饭不想地等到了今天。
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到明天会场同传还剩下的工作余量,夏鸢蝶定下神色,语气轻且快:“郭总是有材料需要我带给他吗?”
这一句反将,倒是把老郭弄蒙了。
回神他又乐了:“我还没说呢,你怎么知道?而且你也不避讳啊,又怎么知道我知道你俩关系的?”
“一点简单的思考,”夏鸢蝶看了眼窗外还飘摇的大雨,“等下回有机会,我一定详细跟郭总解释,今天能麻烦您先把资料给我吗?我这边安排好组内工作就出发。”
郭齐涛忍俊不禁:“好,我让司机直接去楼下等你。资料也在车上了。”
“谢谢郭总。”
夏鸢蝶朝郭齐涛颔首了下,就转身进门了。
老郭自己在门外想了会儿,越想越乐,转身往回走。
“眼光还行啊。”
夏鸢蝶到游烈家门外时,已经接近傍晚六点了。
楼外的天色早被黑云压透,台风暴烈得像是要将整座城市卷走,窗外飘摇的雨给人一种整座高楼悬于长空摇摇欲坠的紧张感。
夏鸢蝶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她第一次觉得游烈住处的电梯如此慢。
梯门一打开,夏鸢蝶已经迫不及待地侧身从梯门间踏出,疾步跑向那扇游烈家的大门。
站在门外,夏鸢蝶才有了今天处理完一切仓皇赶来中,第一次的迟疑。
游烈周日那天就已经迫着她在这里录下指纹了,她可以直接解锁进去,但她不确定,游烈在今天是否想被打扰……
尤其,他是否愿意在今天被她打扰。
夏鸢蝶慢慢呼吸了下,抬手,按下门铃。
只是她盯着的对讲里没有任何回应。
门里甚至没有开对讲,大概十秒后,夏鸢蝶面前的房门随着“咔哒”一声,从她面前徐缓弹开一截,然后惯性回转。
怔神的夏鸢蝶连忙拉住门,轻身进去。
平层里一片昏暗。
夏鸢蝶几乎不知道要朝哪个方向去,她脱下高跟鞋,顾不得去昏暗里找放拖鞋的那层壁柜,就提着文件袋绕过屏风,朝昏黑里走去。
刚转进客厅,她手里的文件刮过不知道什么东西,发出轻微响动。
夏鸢蝶蓦地一停。
与此同时,昏黑的紧拉合着窗帘的客厅内,长沙发上,隐约可见模糊的被长毯似的东西盖成一条的影子动了动。
那人声音躁戾低哑:“放下,出去。”
夏鸢蝶顿了下。